暮钟响后,我依方丈吩咐去膳堂与和尚尼姑们共用斋饭。饭是用糙米煮的,怪香。菜是石磨豆花和素鱼(用血皮菜粘上面糊油炸,其形如鱼)。用斋时少有人说话,僧人尼姑皆以师兄师妹相称,语气平和,也不嬉笑打趣,各人盛碗米饭端在胸前不急不缓的咀嚼着,个个显得面善朴拙,情与态致极其相似统一;尤其是一位八十高龄人称宋师祖的老尼,让我视而生敬: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黄色僧袍衣,黑发如漆纹丝不乱,双眸清亮单纯如处子。如此无欲无念的宁静面容,看上去从里到外干净透明纤尘不染,使我顿觉自己的浮躁与俗相。
后来的一连几天,我都在寺内各处悠转,同僧人们请教与佛相关的事,初步了解到“佛法三宝”、“因缘果”、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”、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”的简单佛理。我顺便问起宋祖师如何皈依的事。回答说:她六岁时在乡下捡柴,常与娃娃们题谈起人活百岁终归要死的事,就抱住一团哭得一塌糊涂。后来遇到一个来方山寺还愿的居士告诉她:只有皈依佛门才能无忧无虑,求得清静。她慧根不浅,一听便顿悟,就随着滑竿走了六天,由贵州来到这里。让我感觉奇妙的是:我原本痛苦骚乱的心绪,蓦然间竟平静了许多,且有种莫明的清新在内心滋生起来,驱赶开烦忧。
在约好蕙送盘缠来古寺的前夜,天空墨黑如漆,一沙弥送来的一盏小马灯也只照亮一圈小小的虚空,我陷落在可怕的孤独中,不由对自己的何从何去思前想后,百转愁肠:尽管佛说人生如梦,几十载光阴仅弹指一挥间,随缘即佛;但依我个性,退回原处与那恶妇共处朝夕已决不可能,而前途渺茫如盲人过沙漠,只可摸索寸寸前行,何时才能自由返乡?想到次日与蕙挥泪一别各分东西的滋味,一时心乱如麻,在寒室的床上辗转复测。
突然间,山野狂风骤起,窗外蕉叶翻飞涌动,发出噼噼啪啪之声,犹如狂风卷动数面大旗;须臾,暴雨先是石子般砸在蕉叶上,组合成辟里叭啦的巨响,势如群马急驰时铁蹄叩响大地;我正惊叹山雨竟如此粗犷,不料雨势还在猛增,瓢泼盆倾般滂沱如瀑,将一丛壮茁高大的芭蕉压得疯狂扭动,蕉叶被风雨撕裂。天上哪来这么多的洪水啊?同时,电闪雷鸣风疾雨狂,大雷一个接一个在房顶上炸响,犹如万人一齐擂动巨鼓,震得房梁窗棂瑟瑟颤抖,大有地动山摇之威烈。我忽然感觉:我入住的居所仿如大海怒潮中的一艘颠簸的小舢舨,在浪峰波谷间忽地抬升到半空、又突兀跌落进深渊,将我的身心徹底淘洗。如此一想,我蓦然狂喜,顿悟到这场狂风暴是老天垂赠给我的一个启迪:红尘滚滚中,生命原本渺小无比,我仅红尘中一粒,从混沌中来,到虚空中去,又何须计较一时的得失?一个人的权位高低,贫富哀乐,事业的成败衰荣又算得了甚么?于是我脑际中一闪光,翻身而起,拧旺灯芯,打开笔记本写道:好豪犷啊方山雨!感谢你给我一次心灵的震撼与淘洗……
不知暴风雨是何时停止的,当我从迷糊中醒来时已凌时五点半。借微熹之光看窗外,天光呈鸭蛋青色,窗外蕉叶凝然不动,有水滴声清脆答答,四野无声,青山阒静如初,置我于一片安然恬静之中,使我领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与无忧。正听山之际,耳畔传来阵阵敲叩木鱼之声,声声饱满悦耳,轻重一致,不缓不急,一听便知敲木鱼者一定神宁气静。这么早,是谁在叩木祈福虔心颂経?我披衣而起轻轻走向経殿。佛案上一对烛光摇曳,火舌舔出神秘光晕。香炉烟雾袅袅。释迦佛高坐佛龛,浑身闪烁出旧黄金色泽,双目微闭,一派宁静慈祥。殿内空荡,仅见一僧面对佛龛盘腿打坐于蒲团上,一手轻叩木鱼,一手举贴胸前默默颂経;细看才认出是老尼宋师祖。我心里一震:一个八十高龄的女人,凭什么意志在风雨初歇清寒浸身的凌晨起身早课?她漫长修炼的一生,难道没有过犹疑、困惑?几十载在青灯黄卷之下为参悟人生而屹如泰山,巍然不动?
2011/6/11 16:55:39 |